熾熱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,模糊了眼前的景象。我緩緩地伸手拾起散落一地的書本紙張。
它們都無一例外地,佈滿了灰黑的腳印。
每當談起足印,我都不能自制地憶想起那時發生的種種。那種孤寂、無助,就像書上、紙上留有的鞋印,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。
那是在小學發生的事了。因為我跟班上的幾個同學鬧了矛盾,把他們給觸怒了,我開始被他們討厭。其實就連我現在再拼湊著記憶努力回想,我也把最初不和的原因忘得一乾二淨⎯⎯那根本不重要。我感覺深刻的,是那些孩子如何對待我。
他們由最初對我不理不睬,又或在我身上開玩笑、冷嘲熱諷,到後來變本加厲,對我作出種種過分的舉動⎯⎯長大後我知道了,這是叫做校園欺凌。在我的課本、筆記上塗鴉,留下腳印,已幾乎是見怪不怪的事;毀壞我的文具、書包等也常發生;學校派發午餐時,更是他們搗亂的大好時機⎯⎯不止一次,當我放下午餐去洗手間回來後,便會發現午飯無緣無故地被打翻,倒得滿桌子和一地都是。
抬起頭來看看四周,滋事的孩子們一副看戲般的嘴臉,洋洋得意;其他的人呢?要不默默吃飯不作聲,要不略帶幾分猶疑幾分驚恐地看著,始終不敢挺身阻止那些參與欺凌,同時也是班裏較有威勢的人。
我處於這種軟弱無助的處境渡過了大約半年。面對著欺凌者們日復一日的玩弄,實在使我心疲累不堪。每一次不懷好意的嘲笑,每一次過分的舉動,都在我心中加添了一道新傷。或者說,是一個個腳印踏在我的身上、我的心裏。沉重,而使我難以逃脫,甚至連呼吸都逐漸變得困難。但另一方面,同樣叫我受傷的,是眾人的沉默。無聲的腳印,同樣使人覺得痛。我不是沒有想過要擺脫這些尖銳而傷人的腳印,然而我本身懦弱、膽小,被他們威嚇一下,頓時失去了向老師、家人舉報的念頭。
我以為這些腳印只會一直纏著我,在我身上踐踏的力度與日俱增。
⎯⎯但卻是另一雙腳印向我伸出了「手」。
當我面臨崩潰邊緣,快被在學校的遭遇徹底擊垮之際,我竟得到了一個人的主動幫助。這個人叫思賢,是在我小四的下學期轉入我們班的轉校生。
思賢和我們當同學後不久,馬上就察覺到班裏欺凌的現象。還記得,第一次和他談話的那個下雨天。那天放學,下著滂沱大雨,我抵校時放在傘架上的雨傘卻不翼而飛。
「這丟的是第幾把啊……」我正苦惱怎麼跟媽交代雨傘弄丟了的事⎯⎯她還完全不知道欺凌的事⎯⎯一邊正打算冒雨跑回家趕著上補習班。
正跨出校門跑了兩三步,驀地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。轉身一看,思賢正撐著傘跑過來。
「你怎麼不撐傘?都濕透了!」思賢詫異道。
「呃……我的傘不見了。」
「被他們拿走了?」
「我想是吧……欸,等下,你怎麼會知道?」我不解。思賢才剛轉過來一兩星期。
「是人都能看出來吧!」思賢有點忿忿不平,跟我說起他看見班裏有欺凌存在時的憤怒。
「我會幫助你的。去告訴老師吧?」
「不!他們曾講過,若我跑去打小報告,他們會更加過分地對待我!」我急起來,趕快打消思賢的念頭。「你也別幫我了……否則他們一定會連帶欺負你的。」
思賢不語,我想他明白了。在大雨中我們踏上各自回家的路。
但是旋即在第二天,思賢用他的行動告訴我,他根本沒有聽我的忠告。當我的午飯再一次被倒翻時,思賢站起身來與那些滋事的孩子對質。我著實吃了一驚。但也如我所料,思賢馬上成為了被攻擊的對象。「不就初來乍到的轉校生嗎?你在得意什麼!」他們邊說著,邊推倒思賢的桌子。
那天我和思賢一起回家,我正想為自己連累了他而道歉,他卻阻止我。「我會和你站同一陣線的。才不向他們屈服呢!」他笑著對我講。
我忽地發現,一直被踐踏著、被別人的腳印所傷的自己,身旁竟也出現了一串足印、一串在我身旁走著的痕跡。有多久我沒有看見這麼一串會在我身邊一直伴我走著、一直支持我的足印呢?有多久我忘了有人扶持、同行的感受呢?
我當下有點想哭。
原來足印不只可以是源於在別人身上留下傷口的踐踏;它也可以是一直同行、伴在我身邊的一種寄托,我想。
事後回想起來,比起被施行欺凌的孩子們捉弄,或許他者的沉默,才是對我而言最沉重的傷害,心上最深的傷痕。若有一個人肯與我一起面對,給予我支持,想必我能有更大的勇氣去處理這事件。正好說明,思賢他這願意支持我,與我同行的一串足印,給了我多大的力量。
至於後來怎麼和思賢跟老師說清道明,和欺凌者面談等記憶,都不是很清晰了。不過,那場大雨中的對話,以及思賢之後怎麼為我挺身而出的場景,我仍記憶猶新。是他讓我明白到,當人面對迎面而來的挑戰、挫敗像是腳印一般地往你身上踐踏時,一串伴在你身旁,無論何事都不會把你撇下的足印,能帶給你多大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