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餐廳的角落有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樓梯。與平日不一樣的是,我踏上黑暗而窄小的梯級時,心中竟無一絲怯懦。爽快地踏過梯階之後,眼前竟出現了一道日式家居中的走廊,明亮整潔。經過一道又一道普通不過的滑門後,一道如科幻電影中的實驗室鐵門映入眼簾,與四周環境格格不入。不待我按下任何按鈕,笨重的鐵門已經徐徐滑升,我看見了實驗室的內貌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冰冷,如醫院病房般的氣味,乾淨得不自然。詭異的藍光照在兩側的入牆櫃上,櫃子擺滿了一個個盛着人體內臟和殘肢的玻璃罐。我愈看愈興奮,但我知道更精彩的尚在前面。我用輕快的步伐走到實驗室中央的一張手術檯,再伸出因亢奮而不住抖震的手,準備執起手術刀,解剖那具放在手術台上的嬰屍。只是當手術刀輕輕割到那可憐小孩的肌膚時,腦內便響起一把男聲,問道:「你在做甚麼?」然後我便醒了。
早已經算不清這夢在過去一年來襲過多少次,每一次夢的細節盡都一樣 由樓梯的昏暗,到那束詭異的藍光。就連我那由平靜轉趨亢奮的心境也一模一樣。而夢醒以後所經歷的亦次次如此,先是驚訝自己竟做一個如此雜亂無章而又邪惡黑暗的夢,繼而一股驚懼顫抖襲上心頭,呼吸也變得沉重。最後是被極多的不解淹沒:茶餐廳和日式家居、嬰屍和那把男聲,這一切代表了些甚麼?
但未待這些謎團解開,另一令我煩惱不已的問題是:怎麼在夢中的我猶如人性泯滅,執起手術刀那刻心中盡是亢奮?是甚麼支配着我的心理,抑或我只是在夢中誠實地展現了本性?於是每次這夢來襲後的數天,我的心緒都會倍不安寧,總是細察自己的一言一行,甚至是心中每個小小的念頭,唯恐會發現自己本身便是不善良,只是一直未察覺而已。如此敏感的心理唯有時間才能洗擦沖淡。但過不了多久,這夢又會忽然到訪,然後我又重陷擔憂和惶恐。
老被這夢折磨實在教人不好受。於是我努力與朋友傾訴,試圖尋求一點慰藉,又或聽聽他們對那堆神秘的符號的看法 那實驗室究竟象徵了甚麼?聽畢我對夢境的描述後,我那群善良的朋友或是關心我是否壓力過大,或是肯定我的本性純良,但終究沒有人明白我的困擾。但我也不會埋怨甚麼,畢竟只有我經歷過這夢的真實。結果經歷了十多次與不同人的傾談後,一大堆問號仍充斥在我的心內。
然而當我靜心一想:即使有一位解夢大師現在就坐在我身旁,細心為我分析夢境,我又會完全信服他的說法、毫不質疑嗎?世上怎會有一套理論能完全解釋夢境如此私人的事?如此,我又何必白費唇舌四處詢問他人的看法,且惹起他人的擔心?
而且,即使這夢真的呈現了我心底的邪惡,那又如何呢?或者茶餐廳和那明亮的走廊是我一直受教化而生的善良和美好,但在內心的深處仍是有一所不能見光的實驗室,裏面正有罪惡發生?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。但無論如何,這世上又豈只有我的心有一片黑暗的空間?
於是我便慶幸這夢的屢次到訪,提醒了自己並非純潔無瑕,不要自以為高潔正直,但仍非無藥可救:在動刀的一刻,竟有一把聲音提醒我別犯錯,叫我清醒過來。那是多大的幸運!不管那是誰的聲音,都值得我感激,因它叫我不致泥足深陷。
近來這夢已再沒有侵襲我的睡眠。但即使我再夢見那一個個玻璃罐和手術台上的嬰兒,我也不會惶恐、懼怕:即使我心底有那麼的一點邪惡,在現實中我尚有理智,能控制自己。更重要的是,我信那聲音 不管是來自親人、朋友,或其他,在現實中仍會出現。我信。